初旭
巍巍乌蒙山,延绵千里,横跨云贵川渝地区。一道道山梁,一条条峡谷,龙腾虎跃,气吞山河。我的老家龙厂沟,就坐落在大山深处的一道皱褶里。
这里沟壑纵横,灌木丛生,距离周边乡场较远,形成一个较为封闭的自然村落。长期的足不出村,自给自给的农耕文化氛围,滋养出许多通过传承或无师自通的乡村医生。他们用大道至简的手法,医治着自己,也悬壶济世于他人。
我的祖先入主巴蜀,源自那场声势浩大的“湖广填川”移民运动。记得上辈人讲述,我的一世祖王宗庆就来自于湖北省麻城县孝感乡一个叫翠亨的村子,明万历年间,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,嘈杂的脚步声,沉闷的打砸声,孩子的尖叫和旺旺的犬吠,满个村子一片慌乱。睡梦中青壮年人,被官兵从家里拉出来,被强行押上了千里迢迢的入川之路。为了防止有人逃跑,这些人被反手被捆上,一个连着一个,需要大小便,必须报告官兵,先把手解开,至今川人上厕所,仍然有“解手”的说法,一个习俗,道出了祖先们赴川路上的几多艰辛。
祖先们顺江而上来到川南,在泸州蓝田坝大田角的地方办好了移民手续,途经叙永的江门峡谷,盘山越岭来到川黔交界的天生桥边,一个叫杨家槽的地方,娶当地杨氏为妻,在这里安营扎寨,繁衍生息。三世祖王天爵时,便迁到了今天的龙厂沟。十多里长的山沟沟,荒无人烟,满山满谷丛生的杂草和乔木,将这里装点成了绿野仙踪。这些有名或无名的植物,使祖先们在自己封闭的世界,开启了药食同源的先河,也孕育了许许多多饱尝百草的“神农”。
据说,清朝年间的某一个甲子乙丑年,当地遭遇百年涝害,从正月间开始,到农历九月间结束,每天雨水不断,稻谷扬花时节亦是如此,到了秋天,把黑色的稻穗割回家,连牛也拒绝咀食。第二年,当地全面的大饥荒开始,祖先们无粮可食,饿死病死者不计其数,周边一个叫石宝寨的地方,饥饿的人们依着街边一列列倒下去,就再也没有起来。满地的野草也不敢轻易食用,就将家猪放逐,人见猪吃什么,就食用什么,就这样,一天天才开始走出饥饿的绝境。
长期与大自然作垂死挣扎,祖先们对沟内的植物有了初步的认识,也熟知了其药用价值。春天来了,惊雷响过之后,地面长出一种红叶叶的嫩草,人称之为雷响草,学名鱼腥草,祖先们知道,这种草性味辛寒,具有清热解*、消肿排脓、利尿通淋等功效,遇到肺脓溃疡、肺热咳喘、热痢热淋、水肿、脚气、尿路感染、白带过多、痈肿疮*等症状,多用这种草治疗。
老家的玉米地里,长满一种嫩绿的植物,小时候最喜欢割来用作猪饲料,猪也特别喜欢食。这种叫*针草的植物,有多个名字,*骨针,婆婆针、**花、老鸦草、叉婆子、刺儿*、引线包、跳虱草、一把针、针包草、*钗草、盲肠草等,我其实喜欢叫它豆渣菜,它有清热,解*,散瘀,消肿功效。还有治疗疟疾,腹泻,痢疾,肝炎,急性肾炎,胃痛,噎膈,肠痈,咽喉肿痛等,老家人喜欢捣碎用作跌打损伤,蛇虫咬伤等,现在还喜欢晒干泡水用作茶饮,据说治疗高血压有显著疗效,对调节人体血压具有良好的功效,并能长期保持血定。神奇的*草针可以使高血压患者服药后降至正常,血压偏低的人可以让血压回升,可以防止高血压,脑血栓和冠心病。
许多人推崇的蒲公英,在我老家叫*花地丁、婆婆丁、巴地*,田边地角遍地都是,属于菊科多年生草本植物。头状花序,种子上有白色冠毛结成的绒球,花儿盛开后,就像撑开的一把把小花伞,随风飘逸。它们用一种崭新迁徙方式,在乌蒙山深处孕育着新的生命。
药食兼用的蒲公英,老家人生吃,炒食和做汤,是一种最佳的火锅食材。它含有蒲公英醇、蒲公英素、胆碱、有机酸、菊糖等多种健康营养成分,有利尿、缓泻、退*疸、利胆等功效。代代相传,文化不高的老家人用它调理着疔*疮肿,急性结膜炎,感冒发热,急性扁桃体炎,急性支气管炎,胃炎,肝炎,胆囊炎,尿路感染等病症……
长期的生产劳动实践,老家人总结出了许多民间土方验方。当地人有了肠炎、咽喉炎、中耳炎、口舌生疮等,用苦蒿水加白糖服用就解决了;发现轻微感冒,也不用服什么感冒药,用*糖、老姜煮水,喝上一两碗,洗个热水澡,睡上一觉,感冒就随风飘散,人也感到神清气爽;咽喉炎服用一小撮山慈菇就好了;湿热下坠,剥块*柏皮泡水喝上一小杯,人就会轻松许多;肠道中堆积食物过多,导致隔食,老家人在田边挖一把鱼鳅串捣烂加水,再加点白糖服用就解决问题;出现肝气不舒引起呃逆,民间俗称打嗝,紫苏加鸡爪连泡水喝,便药到病除……
老家丰富多彩的植物,成为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的中医中药库,当地男女老少几乎都会懂一些药食同源的朴素道理,小病做到不出家或不出村。浓厚的中医药氛围,使得这条山沟里,从明清时期到现在,中医药人才不计其数,可谓人才荟萃。当地最著名的老中医就有王应昌、王耀武、王克修、王纯伍、王立能,王必成、王正道、徐栋才、周西林、付甫书、王从为、唐德云、李祥贵、李祥忠、吴世平、王愉道、祁德兴等人。新一代中医人就更多,有王先金、王洪道、王先桥、吴泽生、李春奎、王从贵、陈义祥、陈前良、王英、王振国、王鹏飞、王志勇、王华勇、王飞(一)、王先贵、王飞(二)、何子强、王银芳等人。
沟里最早的中医要数王应昌、王耀武父子俩,王应昌的老师是谁,现在已经无从考证,但王应昌的中医传承体系却可以清晰查考。从王应昌传承到王克修,从王克修传承到王纯伍、王立能兄弟俩,再从这兄弟俩传承到王从为、王正道、王愉道、王洪道等人,我们屈指算了算,足足有六代人传承着这里的中医技艺。当地的地方文献《王氏族谱》中,刊载了当地文化人王达道对王克修的回忆录文章,对其中医医技进行了记载:
“伯父(王克修)视名利如浮云,从而立志与庭敏公(王应昌)学医,虽未光启门楣,意在为子孙立功积德,医业学成后,并未动过发家致富念头,本着救死扶伤,寿人寿世的精神,对医术精益求精,对病者认真负责,那怕是数九寒天,亦或炎炎烈曰,只要有人求医看病,就是深更半夜,也不辞劳苦,跋山涉水,登门疹治,如遇着赤贫的病者,或垫钱或施药,尽心抢救。他的一生中,像这样的事,数不胜数,膝下二子,俱承其衣钵,传统地恤苦怜贫,不计报酬,这也是受老人之生平善教,抚育赖培的结果。”
“伯父(王克修)是清末民初龙溪(龙厂沟)之文人,讲道多年,纵横百里之内,从其门下求学者,数以千百计。其教人以立品为先,乡*中,有三代人都从其门下求学者,为数不少。”
龙厂沟的老中医王克修在望闻问切及临床实操方面,其过人之处,十分了得。当地老鹰沟有大户人家,有老太太月经不调,导致腹部疼痛难忍,有众多中医高手为其处方,服用后,老太太病症不见好转,反而加重病情。闻听王克修的大名,家人专门派八乘大轿将其接到老鹰沟,王克修看完所有医生的方剂,处方原封不动,只轻轻用笔把处方上那味“归头”改成了“归尾”,立即派人买药服用,老太太服用后,上了一趟厕所回屋,腹部也不疼痛了,一时间像换了一个人。一位中药头和尾的变化,起到了画龙点睛的作用,药到病除。王克修对中医中药的把控和拿捏,恰到好处,让后世人望尘莫及,从此,龙厂沟的中医声名远播。
到了王纯伍、王立能这一代,这兄弟俩继承父亲衣钵,将中医发扬光大,在方圆几十里,吸收了许多徒弟前来学习中医中药,弟子也遍及川黔两省。
王纯伍有个徒弟叫王正道,九十多岁时才去世。他在去世前,将自己多年行医临床积累起来的一些验方整理成文,并委托亲友编辑出版,其目的是将这些经验传承下去,让更多人去分享自己几十年的行医经验,或者说行医成果,惠及普通百姓,服务社会大众。老人再三请我为其作序,勉为其难,草拟成篇。在了解老人的从医经历,十分感动。
老人的善举,是一种行善积德,无疑是值得我们去提倡与弘扬的。所谓的秘方、验方,对于某些从医者来说,宁可烂在肚子里,也不愿意示人,流传于世,这些狭隘与偏见,一直影响着中医的传承与发展,像王正道这种不仅甘于奉献,乐于奉献的从医者,却实为少见,这对于中医事业的发展将起到积极的推动作用。
沟里还有一些人,没有多少文化,她们既不是医生,也没有系统地学习过中医理论,但在治疗某些方面却有其一技之长。早年沟口有位姓张的老太太,当地有小孩患了疮疡,都会前来寻求治疗。老人没有用药,只用锄草的锄板贴在疮疡处,用灯火对着锄把尖火灸,时隔两三天,疮疡不红不肿,居然散去。小时候,我就被父亲带去找老人治过疮疡,其中有什么奥妙,至今仍然觉得是一个谜。
早年,我在一个镇*府工作,由于身兼数职,长期伏案作业,自己患上了颈椎病。每天颈椎疲软,人也活得无精打采,持续有很长一段时日,有人说是血管瘀堵,有人说是骨质增生,一天到晚七上八下,坐卧不安,烤太阳灯、打封闭、贴膏药,服中药,该想的办法也想尽了,均无济于事。某一天,当地一个叫祁德兴的民间郎中上门找我办事,见我的病态,就自告奋勇用火灸为我治疗颈椎病,果然第二天,患了多日的颈椎病烟消云散,时至今日不曾复发,我为此写过一篇散文《中医高手在民间》,以示对老人的纪念。
我母亲陶金秀没有多少文化,但从我外公陶荣福那里也耳濡目染学到了许多民间医技。母亲的放血疗法堪称一绝。沟里有人颈椎疼痛,发生肩周炎、或风寒感冒、或无名红肿,就前来找母亲治疗,母亲就用家里的废旧温水瓶敲碎,给来人放一排针,用玻璃瓶拔出一滩或红或黑的污血,来人的病就像被一手捏掉,轻松愉快地离开了。
整个龙厂沟,像我母亲类似的人还有许多,像当地妇女兰润琴,她对治疗火眼就有自己独到的中药;有个叫熊得祥的人,就会治疗“九子羊”;有个叫王先杰的人,就会用中药治疗烧伤烫伤,而且不会出现瘢痕。……
沟里数百年的中医传承,有了自己独特的文化,一代代人的不懈努力,有意或无意地形成了一个中医圈子和阵容。随着时间的流逝,老家的名老中医或中医爱好者,死的死,散的散,或弃医改行,或远走他乡。有的人即使通过师承,系统的学习了中医和临床,但一纸“医师执业资格证”将他们挡在了历史的围墙外,或游走在法律的边沿,他们空有一身技艺,只能在夜深人静,望着一扎扎发*的《*帝内经》、《伤寒论》、《医宗金鉴》发呆。
我离开家乡已经多年,在农村患病治病的许多中医故事还历历在目。近几年,不断从老家传来消息,沟里许多年轻的后生,如王英、王振国、王鹏飞、王志勇、王华勇、王银芳他们,都从农村一步步迈入正规的中西医大学,接受正规教育。他们有的已经走上工作岗位、有的正在校园努力学习……我为他们感到欣慰,也为他们感到骄傲。
老家中医中药多年的乡村实践,也许是一种典型的中国标本,值得更多人去研究和发掘。面对老百姓看病贵,看病难,城乡医疗资源的不对等,我更希望人人都是医生,都能成为中西医的爱好者,自己为自己疗伤,自己为自己看病。(特别声明:医院诊治)
作者介绍:初旭,原名王先*,民建会员,资深媒体人,品牌策划人。系新华社签约摄影师,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,四川省散文研究学会会员,四川省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,四川省基层法律工作者,《中国报告文学》签约作家,《激情岁月》传记丛书创始人,大型纪录片《航拍赤水河》导演、总撰稿,国家北斗导航数据服务中心四川分中心宣传顾问,西南医科大学医学信息与工程学院宣传顾问。出版有散文集《山地风流》、报告文学集《遍地英雄》,主编大型文集《泸州百业赋》、《最泸州》、《泸商记忆》(与人合作)《古蔺共青团史》(与人合作)、《巴蜀名胜楹联大全》(与人合作)等。